Mr.Hyde

一个跳舞的人,跳完就死。

[梅壮/ウメソマ] 時候、雨

       五月。

       雨自然得犹如呼吸一般,痴缠着在初夏洇染开来。

       西服紧裹却依旧感到清冷。他轻轻抬眼望向四周,墨色的晦暗海潮泼入他的视野。细致观看,庭院中的紫薇寂寞茕茕,唯有湿润的枝叶苍绿跳动。被树木的生机刺痛了指尖,他再度垂眉颔首时,鼻尖酸楚,即使咬住下唇,眼眶亦为温暖的朦胧充盈。

       树犹如此。他慢慢地想道。

       “梅原裕一郎先生。”

       他将早已捧在手中的香典袋递交出去。“请节哀。”他说。

       此后便不知如何混混沌沌地熬过了告别仪式。僧人的贝叶经文入耳便是悲不可言,叆叆叇叇绰绰约约,与雨的浅吟低泣,一同渗在喉间。何为晓风残月?何为无语凝噎?他问得自己都意懒心慵,回过神来仪式已然告终。众人静默地散作无数背影,纷纷消失在子规声声和雨色茫茫里。未尝有任何一刻,梅原如此理解烂柯樵夫的心境——突如其来的莫名的憾恨,夺走他的吐息,仿佛那深青色棺椁中埋葬的是另一个自己。

       “……不可以吗?……已经没有人了,不可以吗?”

       梅原回首顾盼,只瞥见一袭纯黑的和服在哀求死者的母亲。后者坚决而端婉地摇动星霜鬓发,旋即命人扶灵柩登车。见状如是,和服男子恰似被煮碎黄粱一梦的书生,半步半步挪到佛坛的荷花灯前,自嗟般地凝望着素菊浮雕的双鲤。良久,他缓缓朝遗像合掌下拜,再起身时,颊侧已为寒泪所浸湿。

       不知为何,梅原感到男子凄惶的姿容仿佛是自己思绪的外化,在庭院深深之处恸哭。因而当那人踱步至雨中,任由衣袂熏洗离愁时,他持伞追了出去,问道:“先生,您没有带伞吗?不介意的话,我送您回去。”

       男子咬啮得惨白如纸的嘴唇倏然松懈。他的乌发使梅原想起恋树湿花,愁愁怨怨地描画在额角。犹豫片刻后,男子回应道:“……实在是抱歉……我只去近处的公园坐坐,所以不麻烦您了,多谢挂怀。”

      “真的不需要需要我陪您吗?”

      “先生回去要向哪边走?”

      “电车车站。”

      男子微微垂下眼,轻声说:“那么先生与我同路了。公园转角便是,您若愿意,可以伴我走一段吗?”

       梅原令伞向那窄肩倾去。但,他不忍直视对方的眼,目光便唯能斜倚在街路树上。银杏的水绿色将东风摩挲得清鲜无比,溶泄着雨珠的流转。若叶の繁るころに、予測できない雨に、とまどってた。草野正宗的叙情诗一样的歌词萦萦绕绕,恰似经年历久的青春。青春、大笑的氧气、盛夏的蝉鸣、冰冻桃子的甜香、图书馆玻璃上剥裂的晚霞、一夜间褪色的八重樱与毕业摄影——逝者的三十年世间悲梦在火焰中蒸发殆尽,了无牵挂。然而,为他掬泪的人却依旧沉浮于不知何时的五月的雨,鸣啭之声犹如,啼血杜鹃……

       无处话凄凉。他纷乱的追忆重重叠叠地堆砌出身侧之人的泪容,那种残翼纸鹤一般,委曲求全的泪容。他不由得叹道:“您不必顾虑我。想哭的话就哭吧。”

      男子听罢反问:“您知道我与他是什么关系?”

      “恋人。”梅原站定,转身面对他。

      “好敏锐。”男子的唇际弥漫起雾色的戚戚浅笑,“您是怎么猜到的?因为我的衣服?”

       “不。是因为,您悲伤的浓度过高了——就像团团下庭绿的秋露。”

       “浓度。”

       “所以请您尽情地哭泣吧。作为,对无常的命运的稀释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原本悱恻颦蹙的雨蓦然倾泻遍地。未能被通知的守夜,未能寄与棺椁的枯涸的花瓣,连最后一面相见的遗憾都被剥夺,被雨隔离的不可触碰的孤独的爱。这一场五月的雨仅为梅原绘下了一滴极其鲜明的印象,其余思虑则尽数溶解成废稿。十数年后他都能够再度洗净那场雨的每一缕纹理:在紫薇忧悒的翩摇中,在子规萧萧的哀歌中,在若叶怅惘的新绿苦香中,在墨蓝的受伤的寂寥的感深怀远的芳菲老死的同一柄伞中,那双为恋人而起雾的眼,妩媚娇艳,恍若一卷桃色的黄昏。

       “下星期头七,我要去看他。”

       “我也去。下周墓园见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然而浸润了雨色的深灰石碑的海洋是那样宽阔渺茫,甚至容不下他的半杯眼泪。梅原手捧丁香,再度面对着死者的恋人,感到局促犹如冷碧薜荔般爬满全身,破绽出苍白的朝颜花。身为局外人的自己是多么天真啊,竟这样堂而皇之地闯入恋人之间的告别。他讥嘲道,却又在尚未明澈的空气里,在把阴郁天空压得低垂的墓园的松林旁,向死者的恋人微微一笑:“又见面了,幸会。”

       “虽然已经见过一面,但还请多多关照。我是齐藤壮马,可以直呼我全名。”

       “我是梅原裕一郎,他的中学同学。如何称呼,任您决定。”他们的雨伞并肩行走。齐藤的雪色的百合花束在梅原余光的视野里挣扎。直至抵达墓碑之前,他们微妙的氛围仿佛熔化的玻璃,半凝着爱、孤独与死的意味。而孤独的墓碑上铭刻的唯一的字符是“爱”,骨节分明的死亡交错其中。当齐藤将花束沉眠于墓碑左侧时,死亡便如艺术般冉冉浮现。

       “墓碑的样式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“是他生前选过的。但那时没有想到如今就要用到。”齐藤并未转向他,侧颜与轻敛的眉黛渲染出绝致的幽恨,“您先与他告别吗?”

       言辞被蜿蜿蜒蜒的不安定感抽离。梅原感到唇齿酸麻冰冷,丁香浅紫色的清苦香气漫过鼻腔。告别?真实意义上的告别,抑或是告白,早已随毕业季节的樱吹雪凋零成泥。他听见丁香在自己的指尖流泪,却想不清楚因果。他试着正视墓碑上孤寂的爱。

       “……さようなら。”

       此后便是须臾的缄默,而他的吐息像蝴蝶一样慢慢死去。某种难以名状的羞愧攫获了他的追忆,让他想起那名凝睇如故门墙、在小桃东风中遗诗左扉的落第进士。

      “只有这一句吗?”齐藤协助他把丁香放下,问道。

       梅原谨慎考虑后微微颔首。

       “我们果然是同路人?”

       雨雾犹如动物似的翻滚起来。烟水茫茫,老木沧波。墨绿色的松涛裹挟着太平洋的风吹痛他的眼角,但,他依然尽力柔和得体地反问:“什么?”

       “你不是他的中学同学。”齐藤半掩在伞里的神情哀乐难辨。

      “怎么可能唷。”梅原的目光自然地流向墓碑,透明的时间中,脆弱易碎的海沤一般的青春的墓碑拨开雨的涟漪,高唱着镇魂歌。

       “我们当然是中学同学……我们做过两年的朋友。我们喜欢同一个口味的清凉饮料。我们都听BUMP OF CHICKEN的歌,还有Spitz。我们一起去图书馆看夕阳。我们都没有参加社团,即便如此,他最终依然成为了受欢迎的人。他的五官就像雕塑一样端正。他的气质就像一本阴郁而优美的小说。他会邀请我一起骑自行车去工业建筑的废墟,我们站在金属生锈的骨骼下听雨拍打衰草的声音。

       “我们短暂做朋友的时间里,他逐渐成为了更好的人。他开始运动,开始活跃,开始热切地社交,然后,像逆行的太阳一样,从我的舞台,原路退场。我们不再一起寻找偏爱的CD店,不再去河堤的草地。他偶尔会抱着篮球与我擦肩而过。

       “毕业。我们毕业的那一年樱花开得熙熙攘攘,繁华的花瓣三天落尽,走在树下恍若漫步在濒死的夕霞云端。我那时只是看他渐渐远去,甚至没有再寻求他的联系方式。但,

        “很多年以后我才意识到,自己或许不希望他离开。学生时代我只是隐隐地感到钝痛,成年后亦未尝触碰到病灶本身。‘如果年轻的时候勇敢一点,直率地将心情传递给他’。完全是懵懂的陈腐的情愫,却在心中残余至今。正因如此才会来参加他的葬礼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齐藤道一声“失礼”后用纸巾轻轻拭去他颊侧的雨与泪。

       “倒看不出来,你虽然冷心冷面,泪却也是滚烫的。上次那些话,果然还是用来劝告你自己的内心的吧。以及,虽然这样问有些过分……但,请问你……会嫉妒我和他的关系吗?”

       梅原点点头,感到手中的伞柄愈发沉重,仿佛蓊郁生长的漫漫相思。抛弃吗?他难以休止地质问自己。真的结束了吗?真的存在过吗?真的有意义吗?抽象的枯槁的问句侧峰画过耳畔,而他唯有大片的留白作答。他任由雨水梳过后颈,寒意丝丝缕缕地渗入肌肤。

       齐藤的伞悄然笼住他们的影子。“‘对酒当歌,人生几何。譬如朝露,去日苦多。’从前不知人生苦短无常,然而如今知晓了,竟这样疼痛难忍。”他转向梅原,唇际的悲戚暗香浮动,“不经历一次啼哭不止的死,就意识不到隐匿心意只是徒生蹉跎。”

       “或许死去的是我的青春。不过人也好,青春也罢,死了就是死了,错失了就是错失了,再也不能触碰到。”梅原的指尖滑过墓碑的棱角,云母冰莹的透光就像废弃的珍宝。某年某月某日,他在这片墓碑的森林里沉睡,而我呢?我百年以后也会静卧此处吗?还是会被撒入南国港口的青碧海波中?百年之后,我,齐藤,他,他的家人,所有人,又有什么分别?

       齐藤深栗色的眼眸中雨意流转。

       “你还在想逝去的东西吗?”

       梅原叹道:“不,我在想尚未来到却必然降临的东西,百年后我们都要忘却的东西。”

       “那么你,释然了吗?”

       “没有。”

       “我也没有。生死是没办法一下子释然的。”齐藤微凝的眉心美丽得令人哀叹不已。

       “总有一天会的。”梅原拾起跌落在地的伞,犹如将搁浅的鲸鱼揽入怀中,“那——我先告辞了,你一定有更重要的话对他说吧。”

       齐藤道谢后他转身离去。但,徐行几步便被对方小心地叫住:

       “……如果你愿意的话,我们还可以找时间再见面吗?说来或许有些好笑,然而唯有与你交谈时,我有被理解的感受。”

       梅原静静地隔雨凝望着他娇媚悲切的眼,再次点了点头。

       “下周?还在这里?”

       “好。如果我迟到了,请等待一下我。”

       又一个星期,他们几乎同时抵达墓地。这一次,梅原选择了杜若,而齐藤则抱着忧郁的白蔷薇出现。 自此之后,每个星期他们与对方见面,并乘同一辆出租车返回。双方都有早到晚退之时,但见面日期恪守不渝犹如约定。他们渲染出五月的雨,六月的风,乃至七月的流萤夜空,在爱、孤独与死的琴弦间倾听彼此的慢调。漫无目的的交谈中,他们重叠的部分,甚至于枯槁扭曲的骨骼都异常相似,被细细工笔描绘,点上淡漠的青绿。恍若谎言般绮丽的亲密,孤独地在石碑海洋里生长。有那一些瞬间梅原怀疑自己忘却了悲哀——夏季的景致幻化得最是繁乱,每一个星期,齐藤身侧的霁氛都逸散着不同的气息,胜似换韵的长诗,美感馥郁如梦。裹挟着死亡的意味的美感与梦。

       “死没有意义,生也是。”

       城市被台风亲吻的前夜,齐藤的留言溢出茶杯。闷滞的低压空气浓郁得难以呼吸。梅原犹豫不决,终于没有回应对方。阳台的视角仿佛将浮世倒置,时间逆反地向下回旋。一部难以名状的画卷在他足尖展开,他战战兢兢地俯视着自己复活的青春的脆弱残片。热带气旋的眼睛。橘色的吸满雨水的层云。生与死。死与爱。爱与孤独。

      “罢了。”

      直至次日见面他们都保持着缄默,似乎连心都被台风浸洗得潮湿。暴雨将至的预感让他们都感到不安,一川烟草与天地尽是灰白。倏然之间,梅原感到恐惧袭扰,然而缺乏理由。他注视着齐藤低垂的睫毛,仿佛注视着即将飞离的透明蜻蜓。他回首顾盼,唯见云雾朦胧了一切轮廓,连自身的存在都恍惚不明。水墨淋漓的虚幻。

       “守墓人说,下雨的话就早一点回去吧。”他微笑道。

       齐藤将半醒的薰衣草递在他手中:“好,我先去叫出租车。”

       “……我想,”梅原凝望对方的孤独背影,言辞如昏迷的鸟一般垂死挣扎,“我们,今天就最后一次见面吧。之后……就做陌路人,好吗?”

      蜻蜓的精巧羽翼轻柔扑动,看不出是悲哀抑或愉悦:“好的。谢谢你。”旋即快步踱过暴雨将至的空气,自然得仿佛无事发生。

       最后一次。梅原想像着自己的指甲撕扯画卷的景象。蓝,紫,草色,藤黄,石青,伴随着怪异的情愫四下飞溅、尽数崩坏。飞鸟川,一日为深渊,一日为浅滩。木槿之花,朝生暮死。反正都会消失,如今不被我毁灭,未来亦将为他人打碎……

       不过是又一次逃逸罢了。

       即使坐在车内他依旧如是思虑。无言攒聚的厚云静默地预料着他们的交谈,却仅等待到惊悸的决绝的乱雨割裂玻璃车窗。台风的泼墨被车灯打上颓废的金属色,质问一般的叩击声犹如枝条折断。充盈着无生机的凉爽的狭小空间令梅原想起心脏:因战栗而受鞭笞,因鞭笞而愈发战栗不安。他谨慎地望向后视镜,在其中瞥见齐藤的正视他的眼睛。耻感再度葳葳蕤蕤地覆盖了他的面颊。

       “……不见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后座的声音柔软地渗透过来。他并未回头,问道:“什么?”

       “我的包上的挂饰不见了。”齐藤在后视镜中款款微笑,“我在这里就下车吧,然后回去拿。麻烦停一下车,谢谢。”

       梅原愕然:“你?回去拿?现在?”他已无暇顾及所谓羞涩抑或耻辱,他转向齐藤,徒然地疑问着。

       “嗯。那个挂饰是他送给我的,明天再去找的话一定就再也找不到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“……怎么可以,你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齐藤婉拒道:“‘君向潇湘我向秦’,虽然早早离去实在可惜,但也仅能就此别过。感谢您伴我走过的这一段,再会。”

       梅原难以辩驳,却依旧犹疑。他一无所为,唯有等待,等待车灯重启,等待空间再度封闭,等待齐藤同样犹疑的姿影消逝在怅惘雨色中。最初共伞送齐藤到公园时的五月的雨,如同愁怨的薄纱帷幕一般轻缓地覆在他面前。然而再无若叶的生机与清鲜水绿,唯有意味深长的灰白洗去万物原本的颜色。

       车辆缓缓驶入逆行的轨迹。

       隧道的照明仿佛潮汐,流淌在玻璃上。一重,又一重。光影潺湲,无名的泪濡湿眼角。恍惚与虚幻间,尾生的衣袂拂过他的鼻尖,潮汐,菖蒲,执拗的人,被死亡盘踞的朱桥。昔年擦肩而过的酸涩痛楚汹涌侵袭,令他不由得咬住了食指的关节。

       无耻的逃逸。他苦笑起来,试图回想画卷的骸骨。“明明……他也在恐惧。

       “恐惧日渐式微的悲哀与实际上远未及爱意的事物,恐惧新生的亲密与其终将死去的事实。恐惧使我们裹足,使我们毋宁亲手扼死青春的残梦,抑或是独自吞咽刺喉的失恋。那是最终源于死亡的恐惧。

        “我们恐惧死亡,恐惧一切错失,然而不得不面对无尽的死亡与错失。三千世界的日升日落,月出月隐,死亡、错失何尝远走?正所谓人生五十年,如梦亦似幻……但,

       “倘若没有死,就无从谈起生。死没有意义,生也是。但,爱有意义,孤独也有意义。我对他的爱永远是青春,只要追忆未尝褪色,他就永远是我的太阳。齐藤也如是,他对他的爱无畏世人目光,在坟墓中依旧不朽,那是一期一会的绝致的爱。爱赋予生死以意义。无论新的关系将会如何亲密,如何生,如何死,往昔的爱永远存在,永远令尾生等待至死,正如樱花之美不因秋月皓洁而消逝一般……”

      隧道外仍垂挂着朦胧迷离的珠帘。一旦驶出隧道便不得不承受的暴雨,冷冽地告知他前路。他想到齐藤被泪与雨濡湿的颊侧,与滴入水中的青绿的絮凝墨云,便微微苦笑起来:

       “虽然这样很抱歉……但可以请您开回刚才的墓园吗?……是的,我冒雨也要去找他……七月就是这样的天气。谢谢您。”

       

       

       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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又是一篇卡在微妙的全国考试的时间点的文w五月的时候突然想写东方物哀+death waits all men的风格就动笔了。怎么控制这两个人的距离意外地很难,一不小心梅梅就成了曹贼,然后就要修理。此外不得不提的一个细节是选墓碑……我对着丧葬网站的众多墓碑选了个人最喜欢的作为蓝本,设计感比较强,我想我以后死了也会用这种墓碑吧。还有就是因为我是南方人,所以气候是按照南方来写的……这就是为什么最后的部分没下雪(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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